天气一天比一天冷。每天,朱锦去上学,风又急又冷,席卷著尘土。大风里她是最无动于衷的一个人。她也不再扯著罗衣当挡箭牌,放了学,她急匆匆地走在暮色的街道上,四周都是人,只有她独自走在一段雪白的隧道里,可以听见的只有脚步的回声,然而,她确认,有一个人,在隧道的外面等候她,为了抵御她走出来,他将这长长的隧道筑建得有一生那么长,那么长⋯⋯
回到家,打开门,她在寒风里往家赶的心情,不是没有期待的。然而,每一回,房子里头空空洞洞,没有灯光,没有声音——她也是镇定的,她放下书包,洗个热水澡,便猫进卧室里,看书,做功课,自己下厨煮点食物,坐在电视前,边看边吃。很长一段充实的时间。
她充满了士气,在她的意念里,在这种对峙的关系里。她翻著书,心里呼啸著一种蓝色的夜北风一样的冷意。是的,她是被他推入孤独的隧道里的那个人——她一定会,会走出这种关系。当有一天她终于离场,雷灏会看见,冰蓝的月亮下沃野千里,荒无一人⋯⋯
夜晚十一点以后,她的理智和坚强都睡着了。只有她清醒著,整个人被焖在一口大锅里,被思念所熬煮,她思念雷灏,渴望他,渴望见到他的脸,或者,听一听他的声音。她的手里握著话筒,试图拨他的电话号码,然而,最后一个号码键无论如何也按不下去。这样的思念仿佛绳索,牢牢地套在她的脖颈上,让她无法呼吸,然而她挣扎著,徒劳地以不屑的姿态对峙于她的思念。她鄙视雷灏,憎恨他,厌恶他,她不会让他预算精准的主意得逞。她很得意于自己的理智,洞悉,自控。一会儿,思念排山倒海地反攻回来了,绳索越套越紧,空气稀薄,心在窒息里尖锐发抖,频跳,下一刻她就会被勒死⋯⋯
这样的时刻,孤身一人是无论如何在房间里呆不得的,她死生了数回,看钟才不到午夜,这漫长的夜晚如何泅渡得过?她就往外跑,下楼,在料峭刺骨的寒气里,步行去中关村大街上的酒吧。她出现在午夜的街头,坐在酒吧里,喝点酒,蓄意买醉。
夜最深处的酒吧,有着一种销魂的异乡的气息,朱锦喜欢一个乐队,是从西域来的男子,个个都英俊非凡,象坐着飞毯来到的男人,载歌载舞地拉着马头琴,引吭歌唱,在深夜的人头攒动的酒吧里,带来草原的辽阔,是这支飘泊北京的无名乐队,令她领略了,马头琴是那样苍凉的优美的乐器,它比二胡的音域旷阔,比竹笛更缠绵,那一种凄凉,也是天高风阔的苍凉。响在午夜,要叫人潸然泪下,又要飘飘然翩翩载舞的。
朱锦还经常遇见搭讪的外国人,这一带外国人特别多,且人人都带着白种男子在亚洲女人中混得如鱼得水的惬意。朱锦曾遇见一个穿白毛衣、一头金发、风度绝佳的白人男子,他指著夜色辽阔的远方,诗意地对她说,多少多少个朝代以前,他曾经生活在这里,在紫禁城。是一个皇帝,多少个多少个时代以后,他又回到了这里,紫禁城的冬夜。朱锦笑起来,到嘴巴的反问:当他是紫禁城的皇帝的时候,她是何方的子民呢——到底咽了回去,因为预知了对方的道白,他会流利地如此说道:“你是我的皇后啊!”
夜晚的酒吧,就有着这样一副销魂、寻欢作乐的面目。出得酒吧,街边的小超市里灯火明亮,买得到热的巧克力、咖啡、关东煮。卖文艺片的小青年,守着一箱子卖剩下的鲜花。风里矗立着默默拥吻的恋人,醉坐在路边的韩国学生,烤红薯的铁皮炉散发着暖融融的香热,是寻欢作乐的酒吧街上的一点世俗心肠。
虽然醉也无聊,醒也无聊,朱锦还是贪恋深夜买醉的小小快乐,小小放纵,她几乎夜夜买醉,回家去一觉到天明,仿佛暂时逃脱天罗地网控制的小妖物,醒来时她很斗志昂扬地背上书包去学校,很满意自己昨夜没有打电话给雷灏。还有,在醉的时候,她不那么抓心地思念雷灏。思念是那样渴啊,想在深夜里伸出女巫的手臂,在城市千万处灯火之中,一把将他拧出来,搁到眼前。
这样的痴缠,折磨著21岁的女孩朱锦,微醺的深夜,她走在回家的长街上,远远近近的空旷红尘,雷灏公司的广告牌在大街边的高架桥上,液晶显示屏蓝蓝地亮着,像无边夜色里开的一扇蓝色小窗户,亮亮地照得见夜风劲吹的风势。朱锦常常一边走路,一边就哭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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